[ 成为国际金融中心很重要的关键问题是法制、监管机构的效率和能力、不歧视 ]
“我来到上海的第一印象是,上海机场比希斯罗机场好多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今年5月刚刚履新的伦敦金融城政策与资源委员会主席包墨凯(Mark Boleat)在上海接受《第一财经日报》独家专访时,对上海赞不绝口。
2012年的伦敦让人充满憧憬。除了众所周知的奥运会外,伦敦还在试图成为人民币国际市场的“西方中心”,与香港和其他金融中心相辅相成。这是包墨凯上任以来的一大工作重心。
与此同时,尽管不断推陈出新与时俱进,作为老牌国际金融中心的伦敦,却在欧盟一体化进程中陷入了有些尴尬的境地:既不愿参与一体化进程,又担忧被边缘化和话语权失落。不过包墨凯却并不认为伦敦会被边缘化,更何况欧盟一体化形势都还远未明朗。
但他坦言,短期内令他最头疼的有两件事:除了应对巴克莱银行的利率操纵问题,就是密切关注欧盟层面上发生的变化,确保英国不被边缘化。
不参与欧洲银行业联盟
第一财经日报:欧盟首脑们正在推进银行业联盟和财政联盟。有趣的是,英国首相卡梅伦(David Cameron)在去年9月对财政契约投了反对票,这被视为英国对欧盟一体化进程选择了退出。但卡梅伦的政策事实上并没有得到金融城的支持。所以在参加本次欧盟峰会之前,卡梅伦向金融城做了咨询。这一次你向他提了哪些建议呢?
包墨凯:去年12月英国政府所做的是对监管和政治特定情况的迅速反应。众所周知的是,他们甚至都没有在政府内部密切讨论过这个问题,当然更不可能与其他国家政府友好地讨论。这也是为何他们显得有些孤立了。政府当时称这是为了保护伦敦金融城,而他们最近已表明,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对金融城采取比其他任何地方更严厉的监管。所以总体来说,我并不认为这是一项成就,尽管对政府而言在政治上奏效了,但我认为这可能会对我们与欧洲的关系造成一定程度的伤害。在过去数月中,金融城的各大金融机构和政府之间增加了互动,因而政府能够更好地了解伦敦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不仅是出于伦敦的利益,更是从整个国家利益出发。
日报:在欧洲银行业联盟中,伦敦在其中扮演怎样的角色?你希望伦敦能够加强在整个欧洲银行业监管体系中的话语权,但这或许会很困难。
包墨凯:是很困难。首先,毋庸置疑的是,伦敦不会成为银行业联盟的一部分,这是目前毫无争议的。但我们和政府的立场是,这不会影响到欧盟单一市场,而整个监管框架也必须让所有欧盟成员国都参与进来,欧元区17个成员国会像一个国家一样进行银行业监管。尽管英国不是欧元区成员,但伦敦一直以来都是欧元交易的主要金融中心,当然也是美元的交易中心,我们希望伦敦能够继续维持这样的地位,无论欧元区情况如何。
日报: 在近日发表的文章中,英国副首相克莱格(Nick Clegg)表达了对英国在欧盟一体化进程中被边缘化的担忧。你对此是否有同感?
包墨凯:是的,这正是伦敦所担忧的。但我们并不认为伦敦会被边缘化,欧洲多数主要金融机构在伦敦都有大量业务,例如德意志银行的投资银行就在伦敦运营,他们也会密切关注让英国被欧盟决策排挤在外的任何事件。当然,英国也有一些人认为,被欧盟边缘化反而是好事,因为这样我们既能按照自己的思路发展,又能照常营业。但这个问题没有正确答案,一切取决于事态发展。
日报:但随着欧洲进一步一体化,在欧盟决策过程中,英国必须在参与决策和游离于欧元区之外这两者之间寻找一种微妙的平衡。这非常困难。
包墨凯:这实属不易。但我认为目前形势还远未明朗,欧元区17个国家是否真的会愿意将主权进一步转移到欧盟层面上还不得而知。
日报:转移主权对英国来说很困难,但对希腊来说相对容易。
包墨凯:在目前的状况下,是的。但如果考虑整个欧盟各个国家的不同情况,从罗马尼亚到德国,是否能够自然形成一个政治联盟?即使拿葡萄牙、西班牙与德国相比,也存在经济上的巨大差异。在两个养老金制度迥异的国家,一个退休年龄是55岁,另一个是65岁,后者却要像前者那样财政转移,这是无法建立政治联盟的。所有类似问题都要仔细想清楚。
日报:如果欧洲越来越走向一体化并且越来越强大,英国是否会考虑加入其中,甚至最终会考虑加入欧元区?
包墨凯:我不认为有任何人预期英国会在可预见的未来加入欧元区。当然,如果事态发生剧变,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但在10年前,这确实是真实的预期,英国做了很多工作而且对此有过激烈争论。但现在对此已经毫无争议了。
日报:这是因为欧元区发生了危机。但或许等危机过后英国会改变想法?
包墨凯:我相信欧元区危机总会过去。但目前在保守党内部有很大一批人想要对英国的欧盟身份进行全民公投。英国和欧洲之间的相处一直很难。我们认为商业是维系关系的重要纽带,但公众的态度就有所不同。
操纵Libor事件伤害了整个银行业
日报:在金融危机之后,英国政府加强了金融监管改革。你如何看待英国独立银行业委员会主席约翰·维克斯(John Vickers)提出的“围栏改革”计划?这是否会影响到英国银行业在欧洲和全球的竞争力?
包墨凯:政府已经决定实施这一计划。我们已经表达过我们的担忧,要求政府考虑到这项计划对英国经济整体竞争力,以及让大型金融机构留在伦敦的吸引力产生的影响。而政府最近发布的提案显示,他们已经尽力来缓解这些担忧。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维克斯规则不再适用于多数跨国银行。目前的维克斯规则对银行业的影响并不像原本可能的那么大了。政府听取了一些大型金融机构的意见,毕竟这需要银行业提高资本,工作量也很大。
日报:最近伦敦发生的一个重大事件是巴克莱首席执行官鲍勃·戴蒙德(Bob Diamond)操纵伦敦银行同业拆借利率(Libor),无数人已卷入其中。他和摩根大通首席执行官杰米·戴蒙(Jamie Dimon)曾被视为金融危机中不败的两位英雄,但现在都倒下了。这意味着银行业名誉的终结吗?
包墨凯:并非如此,而且我也不认为人们把他们当作“英雄”。如果你看一下英国银行业,例如汇丰和渣打银行,在危机中虽然受到了影响,但都安然无恙。巴克莱银行也没有大问题,他们并没有像苏格兰皇家银行那样的贷款质量问题。摩根大通和巴克莱遇到的问题截然不同,摩根大通只是下错了赌注,而不是有人欺诈,内部风控做得不够好。但因为这是金融机构,所以引起市场哗然,但房地产开发商也可能会因为在错误的时间进入错误的市场而损失巨大。而巴克莱的问题,不仅存在于巴克莱,涉及这样行为的银行达到了15家左右,这已经是一个系统性问题了。
日报:如果这是系统性的,那就更危险了。
包墨凯:是的,戴蒙德认识到了这一危害性,因为这对巴克莱的损害很大。而且还有其他一些银行也这么做。这对整个银行业都带来了伤害,银行业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来说服人们相信他们已经克服了这些问题,这可能需要5年甚至更长时间。
日报:总体而言,你认为英国的金融业在这次金融危机中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包墨凯:我们采取了更有效的监管措施来防止银行业的不良贷款和冒险行为。一些人会说,有效监管和优质贷款受到了影响,但这也是不可避免的。
日报:所以像维克斯规则这样的监管措施也许是不可避免的?
包墨凯:维克斯规则并不是关于借贷的,而仅仅是将两种银行业务隔离开来。但即使在维克斯规则的“围栏”之内,北岩银行(Northern Rock)的情况照样会发生。很难说一种行为是绝对安全的,而另一种行为是绝对危险的。例如,借贷给希腊可以是危险的,而交易公司债券就可能是安全的。任何银行活动是否安全取决于具体做法。
日报:那么我们如何更好地借贷?
包墨凯:经验表明,良好的借贷需要理解风险。一些坏的贷款之所以产生,一方面可能因为对风险理解不够,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因为银行内部缺乏机制来防止发放贷款对放贷者本身会带来利益,从而导致银行只注重短期利益而忽视了长期后果。我知道美国次贷危机产生的一大原因就是放贷者本身虽知道风险但置若罔闻,即使知道一笔贷款不可能收回也依然会发放,因为这些贷款总是有人愿意购买而他们又能够从放贷中收取佣金。因此错就错在购买那些贷款的人,而不是发放贷款的人。
十年后人民币会成为全球主要货币
日报:伦敦成为人民币离岸交易中心的计划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中国政府的相关政策。金融城是否会积极呼吁中国政府继续放开政策,还是只打算做好自己的工作并静观其变?
包墨凯:我不认为中国政府会对伦敦金融城或英国政府的指手画脚做出回应。伦敦作为人民币交易中心的发展路径将跟随中国和中国香港方面的政策。我们现在正在做的,包括发布有关人民币市场的报告,是为了更好地了解这个市场,帮助其成长。中国政府需要获得最充分的信息来决定下一步怎么走。他们能做的是设定规则和参数、放开对资本流动的管制等,并解决陆续出现的问题。所以我们不是在教育任何人,而是在满足一种市场需求,这种需求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中国政府。
日报:对于伦敦发展人民币交易中心的计划,你是否有一个具体的时间表或者路线图?
包墨凯:我们不做这方面的路线图。伦敦已经是一个人民币中心了,人们可以在伦敦交易人民币,只是还没有达到我们理想的程度。举例来说,如果利物浦有一家企业想要购买上海的货物,他们希望以人民币计价,然后去利物浦的一家银行咨询是否可以,银行很可能会告诉他们“不行”,而我们希望能做到的事情是让银行说“可以”。这样的情况会越来越多,各家银行的节奏和交易量不一样,但我们看到这正在发生。
日报:如何看待伦敦和香港人民币市场方面的关系?
包墨凯:我们已经表明,伦敦不会试图复制香港目前的清算安排等机制,这些安排都很有效。我们的目标是成为西方的人民币交易中心。但市场会发展,如果你是市场领军者,你总会试图维持领先地位,除非香港放弃,但我相信不会。我们认为伦敦与香港的关系是互补、互相促进的。
日报:你如何看待人民币未来在国际货币体系中的地位,十年后,人民币是否会成为全球主要货币之一?
包墨凯:很有可能。人民币已经是主要货币之一了,但是否会成为全球储备货币,这是另一个问题,这必须等到人民币实现完全自由兑换之后。成为储备货币的关键一点是,货币不能被操纵。一年之前,外界普遍认为人民币被操纵而且显著低估,但现在已经基本达到了均衡水平。如果人民币在海外市场上交易量很大的话,中国政府是很难操纵货币的。但你要知道,所有政府几乎都会想方设法影响货币,包括瑞士政府。
另一个相关但不同的问题是,成为国际金融中心很重要的关键问题是法制、监管机构的效率和能力、不歧视。但现在中国对非本土机构还存在一些普遍的歧视做法,随着中国的发展,这一点必须改变。很多人问我有关港交所收购伦敦金属交易所(LME)的事情是否会受到英国政府的干涉,我告诉他们,这与政府毫不相干,因为政府在其中并不涉及到任何利益关系,无论收购者是否来自中国,只要“适合且适当”(fit and proper)即可。
日报:你认为中央银行的独立性是否非常重要?
包墨凯:在英国也有这样的讨论,有人说英国央行太独立以至于失败。在金融危机期间,独立的央行会说“我们担忧通胀,危机与我们无关”。这在英国引起了很多问题。所以在如今的体系里,央行依然独立,但在关键问题上依然会发挥作用。现在人们普遍认为,央行是不可能完全独立的,但管理央行的人必须让外界足够相信,他们不会对政府唯命是从,更不会中饱私囊,所作所为应该符合其职责范围。
日报:目前最让你头疼的是什么事情?
包墨凯:短期内我们最头疼的是应对巴克莱的利率操纵问题。未来数周内要密切关注欧盟层面上发生的变化,理解这些变化对英国的影响,而且要尽力施加我们自己的影响力,确保英国不会被边缘化。
日报:你想要对中国的领导人传递怎样的信息?
包墨凯:中国经济取得了巨大成就,而你们能在还未完全实现市场化的情况下取得如此显著的成就,这是很了不起的。一个关键问题是,中国政府需要决定他们究竟要将自由化进行到多大程度。中国的大型银行还是国有的,非市场化的利率使得这些银行轻易获得了巨额利润。这是中国政府需要做出的重要决定。